864 毕舍遮(下)-《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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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温行从深林中扑出来时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就像他自己的幻觉一样突兀。不过他能闻到那股气味,可以说是一股烧焦的冰雪味,那种在深冬时节里混进了呛人煤烟的凛冽寒气。那怪物并不理会火的威胁,尽管它的皮肤已在幽黯的火光里熔化,惨白透亮得像个走到夏季烈阳下的雪人。这个皮脱骨露的雪人只是死死抓住那条即将吐出钥匙的影子,不叫它完成被指定的使命。
曾经,早在他们的上一个海岛回合轰轰烈烈地开打以前,罗彬瀚得到过蔡绩清楚无误的警告,那就是从洞云路工厂流水线上出品的盗版影子人绝不可能击败真正的受血者,简直都不是一合之敌。可是对于这种差距具体将以何种方式呈现,光靠那张差点把店开倒闭的笨嘴可说不明白。倒也确实有个例子被举出来过,但不是真正的受血者,而是一个比蔡绩“病情”更重的人。当蔡绩与对方近距离接触时,他直接丧失了知觉,不是昏迷,而是听不见也瞧不见,只能接收到对方所释放的强烈信号。至少在罗彬翰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蔡绩是被对方发出的噪音给击倒了,就像是原本的收音机电台被某种更强烈的信号完全覆盖,频道内容也被他人取而代之。
当初他遇到罗得时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因此这种可能性不是特别难以揣度,而且在结果上非常合理:假如只要一接触受血者,这些人造影子就会幻觉丛生,满耳朵都是恐怖的震颤、尖叫和杂音,就跟癫痫发作一样严重失能,那在常规情况下当然别想打赢一场决斗赛了。不过那说的也只是常规环境,而不是在一个随时随地都会因人的闪念而爆炸的地方。为此他必须来到这里,因为即便他看不见、听不见,甚至连想法都被麋碎瓦解,只要他的核心意愿不改变,那么其他阻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许周温行确有办法扭转他的愿望。他所谓的心坚如铁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幻觉,轻易就会被受血者的影子击垮。为此他也预备好了对策,并且根据过往经验极尽所能地进行过训练,可是说到底,这些猜测从未经历过真正的考验,他的一切准备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谜题的答案才得以揭晓,那就是——他完全猜错了。在周温行抓住他影子的瞬间,他的头盖骨根本没有被震天动地的噪音吵得炸开;他的思路和视野一样清楚,左脸颊的痛楚如遭冰针黥面,但并非不可忍受……唯一的问题只是影子不再听他的使唤了。它们不再跟他心意相通,就像断了电似地毫无反应。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的对手,见那惨白皮肤上跳跃着污浊的火苗,血肉如蜡油般自裸露的骨骼上滴落滑脱。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他舍弃人生求来的这股火并没有使他的敌人真正被挫骨扬灰,只不过就是一丁点皮肉痛,甚至都没有过暂时的死亡——高灵带确实是公平的,真正意义上的众生平等,既满足他的要求,也不会拒绝他的敌人。它给他提供的最大便利就是尽量把周温行拖到跟他同样低的生命档次,让伯劳和麻雀一起掉进烂泥潭里;在这样的地方,猎食者和猎物的身份定位已无足轻重,唯一的诀窍就是要把敌人抓得够牢、拖得够久,直到双方都泥足深陷无法脱身……但现在影子帮不了他了,它们在那活死人的指尖虚弱驯服地垂落,像一袭厚重的黑绸布。
周温行死死地握住它,试图用另一只手抽出藏在里头的城门钥匙。这件事看着倒不容易,因为尽管影子对他千依百顺,那股浊火却切切实实地在伤害他。一小股剥皮吞肉的火苗在他手背上贪婪地蹿跳,他自己却视若无物,只是尽量不让那火扑到露出影子的剑身上。这活死人的确在乎这把钥匙。实际上,罗彬瀚还从没见过对方如此在乎一样东西。他有点快意地背着手在旁边瞧着,甚至感到有几分滑稽好笑。
“要是你真的这么在乎这个东西,”他喜气洋洋地说,“你就不该把这东西留给冯刍星呀!那小鬼根本就不懂得怎么藏住好东西。你看看,一不留神就给烧坏……”
但是周温行已经把剑身分毫无损地从影子里抽了出来。这件事在罗彬瀚瞧来颇为不可思议,因为火已经把对方完全吞没了。这个被包裹在焰心里的怪物已经被烧得像根扭曲淋漓的骨质蜡烛芯,结果居然连一声也不吭,仿佛这个过程里没有任何痛苦。他立刻就不笑了。在周温行的指尖——仅仅是握住了剑身的那一小截指骨上——并没有火苗在燃烧。不管他心里如何诅咒,有一种至少与之同样强烈的愿力在阻止他,不允许那把剑被牵连进火中……高灵带有点过于讲究公平了。他可不喜欢这样。他又试着对影子发号施令,结果也还是没有反应。这些玄妙莫测的超自然力量在关键时刻就跟他的好朋友们一样令人失望。
于是他就自己扑了上去。再没有什么策略、技术或秘密武器,他伸手拽住那东西溃烂滚烫的脖子,要把它连皮带骨地扭断,而对方也敏捷地还以颜色,用利爪割断他的指头与韧带。在冲突间那把剑掉落到草丛中,似乎又被周温行踢出了烈火的包围,隐没在长夜幽林的深处,而他也懒得再去多瞧一眼确认。现在它已经没用了,不过是个花哨无用的垃圾,随便丢到哪儿都成。他甚至都不会考虑试试用它去刺周温行的心脏,因为他又不是个传奇迅捷剑大师,可没有什么武林高手的荣耀与骄傲;而就算他真是个万年一遇的剑术奇才,如今他也绝不会把这样好的办法用在周温行身上,这道理就跟他不会用“穿镜”是一样的——毕竟,那可是好朋友专属待遇。
他同样也没有用到自己的匕首。在这里已经没有必要了,没准还会叫对方兴起点逃跑的念头。因此他只是用手、拳头、尖爪……他们战斗的方式毫无章法,与丛林中彼此撕咬的野兽无异。当他们滚落到火海中时,那脱胎于他的烈焰同样也如毒蛇咬噬他,但是这种痛苦的确微不足道,相反他只感到空虚与寒冷。那双利爪从他身上剜走的每一块血肉都在令他丧失热力,变得更迟钝和疲乏;数之不尽的伤口和泉喷雨散的鲜血足以杀死凡人千百次,但在这里他却不会轻易倒下。周雨是当着他的面重重甩上了奇迹之门,让他在城墙外头碰了一鼻子的灰——但这个地方,这座井可不是什么通往奇迹仙境的秘密门扉,这里活脱脱就是储存奇迹的炸药仓、军火库、核弹发射井……他那一丁点火星似的愤恨就足以炸得整个世界尸骨无存,即便是他自己已化作齑粉飞灰,他诅咒的回声也将如辐射污染般久久不散,将毁灭的毒火千万年地抛洒在林间枝头。
无论他的血液流干多少次,无论冻人骨髓的寒冷让他多么想撒手睡去,那从他内心发源而出的毒火,那种丑恶的、自私的、贪婪的、属于孤魂恶鬼的愤怒总是毫不留情地鞭笞他,啃噬他。于是业火焚身的灼痛又重新赋予他行动之力,也使他于炙炼中愈发脱胎变形……这就是这个地方的特性。它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非要把任何最微末的想法和感情都推演展现到极致,直到一切都面目全非。它能把他对幸福的一丝渴望污染成最亵渎最肮脏的剧毒,而现在它又开始摆弄他的愤怒:只因为他厌烦了流血,于是从创口里涌出了滚烫的烟气;他渴望对敌人食肉寝皮,如刺的獠牙与披鳞的尖爪便从骨内萌发,撑破了他原本的形骸。人的语言已被他忘却,唯有如渊似海的怨恨存于心中,脱于喉舌,化为魑魅魍魉的嚎叫。
死!死!死!这就是他咆哮吠吼的声音,就像是秋蝉在临终之际大喊“知了”。他麻木的断指撕扯着对方熔解剥落的骨肉,要把那团冰霜拆得星离雨散,把每块碎片都丢到火中焚为青烟。他自己的身躯也已支离破碎,胸膛和喉咙都在嚎叫中漏出滚滚毒烟,而肺腑内灌满了焦化的冰霜。
井底世界的物理框架已进入更深层的崩塌过程。在被火海包围的林地中央,他们分明是一次次地击倒过对方,将彼此的血肉倾洒在新芽陈根的灰烬上,连自身也被沼泽般色调污沉的火烧得皮焦骨枯;可继着一阵狂风大作,在弥眼的烟尘过后他却突然从地表陷了下去……焦土地和深林都已不复存在,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污浊业火制造的毒烟化为遮天蔽日的黑云,林内群蜂的绝唱挽歌也不过是海上的一阵阵急风高浪。他们都被揽进了这片幽洋阴冷蚀骨的怀抱中,而他从未在自己过去的人生里见到过这样黑得不见一丝光亮、仿佛能唤起人内心无限恐惧的怪异海洋。
澒洞汹涌的海潮使他们如枯叶簸荡于风中。当海水涌没脸颊时,灌进他耳中的是无数重的幽泣哀哭,舌尖尝到的是比泪水更苦涩的咸腥……他漠然地转动着燃烧到通红的眼珠,寻找和他一同遭遇海难的死敌。在无可逆转的下沉中,他仍然伸出手去死死扼住对方的喉管,甚而想要挖眼掘心,直至自脚底漫上来的深厚严冰冻住了他的鼻息,令他的双臂在强行扭动中干脆地断裂成了好几截……他终于把注意力从对手身上移开,略略打量起这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它竟然是种混了火山灰似的青蓝色,而高处黯淡的遥天细如一线……这又是个他既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于是他一边死盯住冻在旁边的那具惨白遗骨,一边不断地想着这地方并不存在。这座宏伟的寒窟冰廛不过是幻觉,他应该仍在他生命中熟悉的某个地方,在他自己的主场内。这些青蓝色的寒光不过是人造灯源,而紧贴着他后背的不过是一堵冷如坚冰的金属墙壁。
……他们又摔落到了一条悬荡摇曳、仿佛有无数个门户与岔道的走廊上。三岔路口的墙壁是种冰洋冻海般的钢蓝色,环境亮度也和刚才那个冰窟窿相差无几,但整条走道都毫无疑问是金属铸造的。这里有点像是在某种非常现代化的海上建筑或巨型舰船内部。他同样不认识这个地方,但是总体感觉倒也还不赖。于是他一边点头表示认可,一边伸手按住旁边人的脑袋,把它猛砸在对面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上。那扇门的材料轻薄却很结实,头骨碎裂的声音也很清脆动听。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欣赏多久,视野就突然往后方的地板仰去,在翻滚中他甚至瞥见了自己的无头身躯。他闭了一下眼睛,把这瞬息的不愉快连同整个钢蓝色的摇曳走廊都抛弃在脑后。
厮杀的过程里他可能真的死去过。十次?百次?千次?他没有数过,甚而也不知道在何时发生过。李理曾估计他的复活需要十二秒至半分钟,但在这里他从未感觉到厮杀的中断,也从未暂时逃脱到那片回声之地里,因为他心中咆嗥嘶吼的唯有将对手杀死。今夜,就在今夜,在一切结束以前,他什么地方也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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